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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罗尔 Car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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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KU: 9787532771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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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ick Overview

《卡罗尔》是2015年度大受好评、凯特·布兰切特携手鲁妮·玛拉主演的同名电影《卡罗尔》之原著小说;《天才雷普利》作者帕特里夏·海史密斯在1952年匿名发表的中篇女同小说,是关于追求另一种真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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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tails

基本信息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第1版 (2016年3月1日)
外文书名: Carol
作者:帕特里夏·海史密斯 (Patricia Highsmith)

 平装: 328页
语种: 简体中文
开本: 32
ISBN: 7532771652, 9787532771653
条形码: 9787532771653
商品尺寸: 21.1 x 14.5 x 1.5 cm
商品重量: 358 g
品牌: 上海译文出版社



编辑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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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卡影后与戛纳影后的传奇碰撞

《天才雷普利》作者帕特里夏·海史密斯匿名之作
《时代周刊》犯罪小说大师NO.1最温柔隐秘的一面
《断背山》上映十年后又一同性题材经典作品

同改编电影《卡罗尔》在2015-2016年度横扫各大电影颁奖礼
超过一百项业内/评论界提名,斩获超过40个奖项

《卡罗尔》曾以《盐的代价》为书名出版。1989年,海史密斯在一篇自序中谈到,这本书面世之前,所有的同类型小说无一不以悲惨的结局作为结束,按照海史密斯的说法,“书中年轻的主人公特芮丝,看来像一朵萎缩的紫罗兰,但那个年代的同性恋酒吧还只是曼哈顿某处的暗门。想去这些酒吧的人会先在最接近该地点的地铁站前一站或后一站下车,以免有人怀疑他们是同性恋者。《卡罗尔》的吸引力在于,对于书中的两个主角来说,结局是快乐的,或者说她们想要共组未来。在这本书还没问世之前,美国小说中的男同性恋或女同性恋者必须为自己的离经叛道付出代价。”

《卡罗尔》是第 一次在此类主题的小说中出现了相对美好的结局。

媒体推荐
“勇敢逐爱的完美记录。”——《独立报》

“对爱情,对真正的幸福的追寻……典型的海史密斯,颤栗、阴影,还有她独特的天才的焦虑。”——《星期天时报》

“一位伟大的美国作家……海史密斯的写作反复具有魔力一般,在你身上施下了咒语。”——《娱乐周刊》

作者简介
帕特里夏·海史密斯,美国女作家,一九二一年生于美国德州沃斯堡,六岁时随父母迁居至纽约,曾就读于纽约的朱莉亚·里奇蒙高中与巴纳德女子学院。她的第 一本小说《列车上的陌生人》于一九五一年由大导演希区柯克改编为电影,一鸣惊人。一九五五年出版的《天才雷普利》更是奠定其在类型文学中的至 高地位。读者目瞪口呆地发现,雷普利在这本名作及其后的续篇中,始终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徘徊,在“无间道”中经历“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考验,带着“案底” 逍遥法外,并在此后的连锁反应中犯下新的罪孽。
帕特里夏·海史密斯的作品以犯罪小说及短篇小说为主,她常年旅居欧洲各地,在欧洲受欢迎的程度远胜于美国。在世时,海史密斯曾以《天才雷普利》及《双面门神》分获法国侦探文学奖、爱伦坡奖以及英国犯罪作家协会颁发的银匕首奖;近年来,随着评论家不断发掘其作品的内涵,她身后的声誉甚至比生前还高。在数年前美国《时代》周刊选出的50位最伟大的犯罪小说作家中,帕特里夏·海史密斯仍高居榜首。
海史密斯擅写人物之异常的心理状态,步步为营、幽微复杂,气氛往往如乌云罩顶,对善恶的界定也常常与其他犯罪小说大异其趣。她的作品总量不多,但以“雷普利系列”为代表的独特风格,得到诸多纯文学名家——如格雷厄姆·格林、朱利安·西蒙斯和乔伊斯·卡洛·欧茨的高度评价。同时,这些小说以其强烈的画面感和震撼力吸引着众多电影从业者,大导演明格拉、文德斯和电影明星阿兰·德龙、马科维奇、马特·达蒙、裘德·洛都是她的忠实书迷,他们协力创制出的前后几个“雷普利电影”版本,都成为脍炙人口的影史经典。

目录
关于本书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我和你/黄昱宁

序言
关于本书
本书灵感来自一九四八年底,当时我住在纽约,刚完成《列车上的陌生人》,但《列车上的陌生人》直到一九四九年才出版。那年的圣诞节前夕我有点沮丧,也很缺钱。为了赚钱,我到曼哈顿一家大百货公司担任售货小姐。那时正值所谓圣诞购物潮,前后大约持续一个月。我记得我只做了两个半星期而已。
那家百货公司安排我到玩具部门的洋娃娃柜台。那里出售各式各样的娃娃,贵的和便宜的都有,有的娃娃有真人头发,有的是假发。娃娃的尺寸和衣服配件最为重要。有些小孩子身高还不及玻璃橱柜,猛拉着母亲或父亲往前看娃娃。最新款的娃娃会哭,眼睛会张会闭,有的还会用两只脚站着,当然也可以换衣服。这些娃娃陈列出来,令小孩子们目眩神迷。由于正值购物热潮,我和四五位年轻的售货小姐站在长柜台的后方,从早上八点半到午餐休息时间都没空坐下。然后呢?下午还是一样。
有天早上,伴随着噪音与交易的混响,走进来一个身穿皮草大衣的金发女人。她走到玩具娃娃柜台,脸上带着不确定的表情(她该买娃娃还是别的东西?),心不在焉地把一副手套往一只手上拍。或许,我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独自一人前来,也可能是因为貂皮大衣很稀少,也可能是因为她的一头金发散发出的光芒。我拿给她看了两三个娃娃,她若有所思地买下一个。我把她的名字和地址写在收据上,这个娃娃要送货到邻近的州。整个交易没什么特别的,那个女人付完账之后就离开了。但我脑中出现了奇怪、眩晕的感觉,几乎要晕厥,同时精神又格外振奋,仿佛看到某种异象。
那天一如往常,我下班后回到家,我一个人住。当晚我构思出一个点子、一个情节、一个故事,全都和那个穿皮草大衣的优雅金发女子有关。我在我那个日记本或者活页薄上写下八页文字,这便是小说《卡罗尔》的源起,后来标题改为《盐的代价》。如作者所言,本书原名为《卡罗尔》,后更名为《盐的代价》出版。本次简体中文版经权利人许可,重新以《卡罗尔》作为书名出版。这个故事好像凭空从我笔下流泄而出: 开头、中间、结尾。我大概只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或许更短。
隔天早上的感觉更加奇怪,而且我发烧了。那天应该是礼拜天,原因是我记得早上搭地铁出门看朋友。那个年代的礼拜六早上大家都得上班,整个礼拜六都处于圣诞节购物热潮中。我记得我拉着地铁吊环时差点要晕倒,和我有约的朋友稍具医学常识,我说我有恶心的感觉,而且早上洗澡时注意到腹部的皮肤长了小水泡,我朋友看了水泡一眼就说是“水痘”。不幸的是,虽然我童年时期几乎所有该得的病都得过了,却唯独没得过水痘。那种病对成人来说并不好过,体温上升到华氏一百零四度好几天。更糟的是,我的脸、身体、上臂,甚至耳朵和鼻孔,都覆盖着、排列着水泡。不但会痒,还会破裂。我也不能在睡觉时尽情抓水泡,否则会形成疤痕和凹洞。有一个月的时间,我身上带着会流血的斑点,每个人都可以在我的脸上看见斑点,看起来像是被排球或空气手枪的子弹打到了。
礼拜一,我通知百货公司说我不能回去上班了。我一定是在上班的时候,被某个流鼻涕的小孩子传染了。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次遭遇也成了一本书的种子: 发烧会刺激想像力。我并没有立刻着手写这本书,因为我喜欢把脑里的点子酝酿好几个礼拜才动手。还有,《列车上的陌生人》出版后不久,立刻就卖给了导演希区柯克,他要把小说拍成电影。我的出版商和经纪人都说:“再写一本同样类型的书,才可以进一步增进名声……”什么样的名声?《列车上的陌生人》是由当时还叫做哈泼的出版社推出的,归类于“哈泼悬疑小说”之下,所以一夜之间我成了“悬疑”作家。但在我心中,《列车上的陌生人》不应该归类,它只是一部单纯的小说,故事有趣。假设我写了一本女同性恋关系的小说,那我就会被贴上女同性恋小说作家的标签吗?有可能,即便我这辈子再也没有灵感写下一本类似的书,我还是可能被归类为同性恋小说作家。所以我决定替这本书另取一个书名。到了一九五一年,这部作品完成了。整整十个月的时间里,我一直惦念着这本书,甚至不能动笔再写其他的作品了。不过基于商业理由的考量,似乎再写一本“悬疑”小说才是明智之举。
哈泼公司不肯出版《卡罗尔》,所以我必须另找一家美国出版商。真是遗憾,因为我非常不愿意更换出版商。《卡罗尔》于一九五二年以精装本的面貌问世,获得了一些严肃且可敬的评论,但真正的成功来自一年后的平装本,销售了近一百万册,当然读者的人数更远远超过这个数目。书迷的信如雪片般涌来,寄来给作家克莱尔·摩根,由平装本出版社转交。我记得连续好几个月的时间,每个礼拜都会有好几次收到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着十封或十五封的读者来信。很多信是我亲手回的,但是我又没有复写信纸,所以也无法全部回答读者的来信。我也从未使用过复写信纸。
书中年轻的主人翁特芮丝,看来像一朵萎缩的紫罗兰,但那个年代的同性恋酒吧还只是曼哈顿某处的暗门。想去这些酒吧的人会先在最接近该地点的地铁站前一站或后一站下车,以免有人怀疑他们是同性恋者。《卡罗尔》的吸引力在于,对书中的两个主角来说,结局是快乐的,或者说她们想要共组未来。这本书还没问世之前,美国小说中的男同性恋或女同性恋者必须为自己的离经叛道付出代价,不是割腕、跳水自杀,就是变成异性恋(书上是这么说的),或者坠入孤独、悲惨而且与世隔绝这种等同于地狱的沮丧境地。好多读者来信里都附有这样的讯息:“您的书是这种主题的作品里面,第一个有快乐结局的!我们这种人,并不是一定得自杀不可,我们有很多人都过得很好。”还有其他人说:“谢谢您写出这样的故事,有点像我自己的故事……”另外有人说:“我今年十八岁,住在一个小镇里,觉得很寂寞,因为我无法向任何人诉说……”有时我会回信建议来信的人搬到大一点的城市,才可以遇到比较多的人。就我印象所及,男人的来信和女人一样多,我认为对我的书来说这是个好现象。结果证明我的看法正确。多年以来,一直有读者就这本书来信,即使到现在,有个读者每年还是会寄一两封信过来。这本书是我极为独特的创作。我的下一本书叫做《闯祸者》,希望不要因此又被贴上标签了。喜欢贴标签的是美国的出版商。

帕特里夏·海史密斯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四日

后记
我和你
黄昱宁
我是帕特。你是玛丽。
“那是一九四八年底,那时我在纽约,刚完成《列车上的陌生人》。”帕特里夏·海史密斯下笔,无论小说还是散文,总是习惯将时间地点人物交代得格外清晰:“那年圣诞前夕我很沮丧,也很缺钱,于是到曼哈顿一家大百货公司当售货小姐。
“有天早上,伴随着噪音与交易的混响,走进来一个身穿皮草大衣的金发女人。她走到玩具娃娃柜台,脸上带着不确定的表情(她该是买娃娃还是别的东西?),心不在焉地把一副手套往一只手上拍。或许,我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独自一人前来,也可能是因为貂皮大衣很稀少,也可能是因为她一头金发散发出光芒。我拿给她看了两三个娃娃,她若有所思地买下一个。我把她的名字和地址写在收据上,这个娃娃要送货到邻近的州。整个交易没什么特别的,那个女人付完账之后就离开了。但我脑中出现了奇怪、晕眩的感觉,几乎要晕厥,同时精神又格外振奋,仿佛看到某种异象。
“那天一如往常,我下班后回到家,我一个人住。当晚我构思出一个点子、一个情节、一个故事,全都和那个穿皮草大衣的优雅金发女子有关,我在我那个日记本或者活页簿上写下八页文字,这便是小说《卡罗尔》的源起,后来标题改为《盐的代价》。这个故事好像凭空从我笔下流泻而出:开头,中间,结尾。我大概只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或许更短。隔天早上的感觉更加奇怪,而且我发烧了……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次遭遇也成了一本书的种子:发烧会刺激想象力。”
最后这句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法国导演特吕弗,他宣称自己的电影追求的目标是:让观众觉得这片子是这伙人在体温达到华氏112度(相当于摄氏44度多)时拍下的。
历经几家出版商的婉拒之后,发表于一九五二年的《盐的代价》被定义成女同性恋文学的早期代表作,而上述这段交代写作源起的短文直到一九八九年才完成,海史密斯没忘记在短文收尾处,轻松地揶揄:“贴标签是美国出版商爱干的事儿。”那些往她的《列车上的陌生人》或者《天才雷普利》上面贴“悬疑”或者“推理”的标签的出版商,也同样被她嗤之以鼻。“那只是单纯的,一部,小说,”她说。不过,有时候比美国出版商更教人哭笑不得的是美国评论家。比如,斯坦福大学某文学教授一口咬定纳博科夫在写《洛丽塔》之前一定深受《盐的代价》的影响,因为后者的两位忘年恋女主角“为了追求自由、忠于爱情,展开一场横跨全国的飞车之旅,类似的情形也出现在《洛丽塔》中,亨伯特和洛丽塔也有相似的年龄差距,也有突破禁忌的性爱,也在书中携手亡命天涯……”沿着这样轻佻的逻辑,恐怕电影学院的教授们也能毫不费力地论证出,几乎所有二十世纪后半叶的美国公路片——尤其是《末路狂花》——都是《盐的代价》的衍生产品。
在那篇短文中,海史密斯故意不说清楚,那位光顾她玩具柜台的女神究竟是谁,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为她写传的琼·申卡做足功课,也不过提供了寥寥几条补充信息:当时,帕特(帕特里夏的昵称)之所以缺钱缺到非得去百货公司打工的地步,是因为她一直为自己暧昧的性取向苦恼,需要定期支付昂贵的心理咨询费;那女人是凯瑟琳。魏金斯·西恩太太,住在新泽西州,帕特曾把自己在百货公司里的工号留给她,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西恩太太后来使用过这个号码。有人说帕特曾两次跟踪过西恩太太,但这就像她日后与哲学家汉娜。阿伦特之间的所谓“情事”一样,终究只是未经证实的传闻而已。也就是说,尽管作者流露出刻意隐藏自传倾向的痕迹(比如反复修改书名,出版时以笔名示人,扉页题献的是三个子虚乌有的人名),但这部在女性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盐的代价》,很可能只是一部类似于(《格林童话》的幻想曲。正如帕特自己所言,西恩太太的惊鸿一瞥,既在她的性向问题上推波助澜,又在她未来的小说道路上扔下一颗种子。以帕特那样时时处于“发烧”状态的虚构能力,只需一颗种子,她就足以开垦出一大片田来——田里长满罂粟,艳丽而有毒。在她的想象中,半老徐娘卡罗尔非但与年轻女子特芮丝约会,而且扔下自己的女儿,领着前者走遍美国,收获一个此类小说(想想《断背山》吧)从未收获过的美满结局。
扔下自己的女儿。这个细节让所有熟知帕特生平的文本分析家浮想联翩。他们几乎能想见海史密斯构筑这样的细节时嘴角浮起的冷笑。记忆像探针,每每尚未戳及痛处,帕特就预备好要像她养的那只名叫“蜘蛛”的猫一样惨叫起来。童年的混沌岁月,是心理学寻根溯源的沃土,亦是文学想象萌芽的温床,帕特总能在那里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归根结底,我为什么会成为现在的我?
“那是因为你,”帕特总是这样告诉自己,“因为你,我的母亲。”
……
如果将来有人写我的传记(现在看来,有这个可能),我希望她是个女人。我相信我留给了她足够多的材料——看到那堆日记和活页的时候,她是会狂喜呢,还是会有片刻的崩溃?我知道他们学院派是怎么对待这些零碎的,我随手写在纸片上的东西他们都会去考证索引。等等,她不会细心到那种地步吧——她不会发现我那些看起来很精确的时间其实是误植吧?比方说,上周发生的事情,我却要标上今天的时间——我只用现在时态。有时候,时间的错位确实能改变整件事情的性质……她的这个发现会让她推翻对那些材料的信任感吗?时间可以伪造,别的呢?那些我向不同的人叙述的我对母亲的恐惧、对继父的仇恨呢?我的悲惨的、每天晚上都会被噩梦惊醒的童年呢?我那些与精神分析原理严丝合缝的人生故事呢?如果她发现她只能把我的日记当小说看,而把我的小说当日记读,她还有勇气写下去吗?
如果你是像雷普利那样的“天才”,嗯,我是想避免说“罪犯”两个字,其实你比我幸福多了。因为你对你虚构的、伪造的人物和事件,对你构建的整个世界深信不疑。你相信,只要你看中了那件衣服,它就一定会是你的;你物色到的那个人,哪怕今天还是个病人,明天就可以是杀手;你看中的艺术和艺术家,哪怕已经死了,你也可以让它和他都活过来。你一定能做到,因为我让你做到。你消灭一个肉身就像搬开一块石头,你展开一个世界就像展开一张地图。我不行。我望不到虚构的边界,我只是闭上眼睛,本能地站住。我会忍不住怀疑自己,嘲讽自己。我定时定量地看心理医生,我在纸上把你写得越是神乎其技,在心里就越是把防火墙砌得高一点。小说家是不是那样一种人——就在几乎要相信往前一步便能进入自己创造的那个世界时,悬崖撒手。我终究不能成为你。那个词儿是怎么说的……同质异构体。我和你。
我和你。我和另一个我。你和另一个你。他们为什么总是用“孤独”来形容我呢?独处的时候,你分明就在我身边。离死亡越近,这感觉越清晰。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几年前我就写过一首诗:清晨,我去世后的几个小时/七点,太阳将如往常般照耀/在树木上空,我很熟悉那些树/它们会闪出绿光,以及深绿色的树影/太阳逐渐升起,柔软而没有感情/树木没有知觉,站在我的,我的花园里……
到了死的那一天,留谁在身边都是多余的。我只要太阳,树影,还有你。
1995年。临终,帕特里夏·海史密斯将最后一名访客——当然是个女人一从病房里赶走。“你该走了,你该走了,别说了,别说了,”她反复念叨,直到人去屋空。
没人能将她的辞世时间精确到某时某分某秒。正如她所愿,那一刻没有人在身边。

文摘
第一章

法兰根堡员工餐厅的午餐时间已经到了最热闹的时刻。
餐厅里的长桌上已经没有任何空间,但抵达餐厅的人却越来越多,等在收银机旁的木头栅栏后方。已经点好餐的人端着盘里的食物在桌子间来回游走,想找一个可以塞进去的空间,或是有人要离开的位置,但每个座位上都有人坐着。餐盘声、椅子声、人声、穿梭的脚步声,以及墙上毫无装饰的餐厅里十字转门哗啦哗啦的声响,仿佛是一台大机器发出的嘈杂声。
特芮丝紧张地吃着午餐,眼前有本印着《欢迎来到法兰根堡》的小册子,正靠在糖罐子上。上礼拜员工训练的第一天,她就已经读完了这本厚厚的册子。但现在身旁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读,而在员工餐厅里,她又觉得有必要专注于某件事情。因此,她又读了一遍假期福利的条款:凡是在法兰根堡工作满十五年的人,就有三周的假期。她吃着她那盘热腾腾的每日特餐,一片灰色的烤牛肉,配着一球上头淋着褐色肉汁的马铃薯泥,一堆豌豆,还有一小纸杯的辣根酱。她试着想像在法兰根堡百货公司工作十五年之后会是什么景象,但就是想不出来。小册子上写着“工作二十五年的员工可获得四周假期”。法兰根堡也有营地供夏季和冬季的度假者使用。她想,他们也应该设座教堂,或是接生小宝宝的医院。这家公司实在太井然有序了,就像监狱一样。她偶尔会惊觉,自己已经是其中一分子了。
她很快地翻着书页,瞥见跨页的粗黑字体:“你是不是法兰根堡的好员工?”
她的目光横越过餐厅,望向窗子,脑里想着其他东西。她想着在萨克斯百货公司看到的那件红黑相间的挪威毛衣,样式很美,如果找不到比先前看到的二十元皮夹更好看的产品,那么圣诞节的时候她就要把这件毛衣买下来,当成礼物送给理查德。她想到下周日有可能和凯利一家开车到西点去看曲棍球赛。餐厅那头的方形大窗子看起来像谁的画呢?像蒙德里安的画。彼埃·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1872—1944),荷兰画家。风格派运动幕后艺术家和非具象绘画的创始者之一。窗角的小方形部分开着,迎向白色的天空,没有鸟儿飞进飞出。发生在百货公司里的一场戏应该搭配什么样的场景?她又回到那个问题了。
理查德曾经告诉她:“小芮,你跟别人都不一样。你确信你在那里做不了多久就会离开,但其他人却没这么想。”理查德说她隔年夏天人就会在法国,有可能吧。理查德希望她跟他一起去,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会阻止她跟他一起去。理查德的朋友菲尔·麦克艾洛伊也写信告诉他,下个月他就有可能帮特芮丝找到剧团的工作。特芮丝还没见过菲尔,但她不太相信他能帮她找到工作。她从九月开始就找遍了纽约,后来又重新找了好几次,但什么也没找到。谁会在冬天过了一半的时候,雇用一个刚开始实习的舞台设计师?隔年夏天好像也不太可能和理查德一起去欧洲,陪他坐在露天咖啡厅里,和他在阿尔勒散步,找寻凡·高画过的地方。她和理查德不可能巡回一个又一个城镇作画。这几天她开始在百货公司上班之后,一切看来又更加不可能了。
她知道店里到底是什么让她心烦,就是那种她根本不想告诉理查德的事,就是这家百货公司使得长期困扰她的事更加恶化,那些没有意义的活动、没有意义的琐事,正在阻拦她,不让她做她想做的事,或者她可能去做的事。也就是那些现金袋、外套寄放、打卡钟这类的繁复程序,让员工无法发挥工作效率。那种人与人之间彼此无法接触,而且生活在完全不一样的平面上的感觉,使得每个人的生活内涵,无论是意义、讯息还是关爱,都无法传达出来。因此她想起了在桌上、在沙发上的交谈,彼此的话语似乎都围绕着宛若一池死水的事物打转,从未触及真正动人心弦的事。就算有人想要拨弄那条心弦,但只要看着一张张躲藏在面具底下的脸孔,发表连自己也不相信的陈腔滥调,到最后甚至无人怀疑这些话是假的了。还有寂寞,在同一家店日复一日看着同样的脸孔,更增添了寂寞。她应该可以对这几张脸孔说话,但她从来没有这样做,也可能永远无法这样做。那些脸孔不像经过的公车上似乎要倾诉些什么的脸孔,至少公车上的那些脸孔看过一次后就无缘再见。
每天早晨站在地下楼层等待打卡的队伍中,她会下意识地区分正式员工和临时员工,她会思考为何自己恰巧落脚此地(当然,她回复了一则应征广告,但这并没有解释命运的安排),还有如果没有了舞台设计工作,她的下一步又会是什么。她的人生之路乖舛,已经十九岁了,一直感到彷徨无助。
“你一定要学着信任别人,特芮丝,要记住这一点。”艾莉西亚修女常这样告诉她,而她也尽量照着去做。
“艾莉西亚修女。”特芮丝小心地低声念出这个名字,那几个辅音的音节让她感到安慰。
特芮丝又坐直起来,拿起叉子,清洁小工已经朝她这个方向过来了。
她仿佛可以看到艾莉西亚修女的脸孔,那是一张被阳光照到时,会显得瘦削而略带红色的脸孔,她也记得修女浆过的蓝色衣服上胸前的起伏之处。艾莉西亚修女瘦削的巨大身影出现在大厅的一角,就在食堂里面上了珐琅的白桌之间; 艾莉西亚修女无所不在,她细小的蓝色眼睛总能在一大堆女孩中把她认出来。特芮丝知道,修女对她另眼相看,认为她与众不同,但修女粉红色的薄唇总是抿成一条直线。她回想起自己八岁生日那天,艾莉西亚修女不发一语,交给她一副包在薄纸里面的线织绿手套。修女面无表情,直接把手套交给她。她也回想起艾莉西亚修女同样抿成一条线的嘴巴,告诉她要多加油才能通过算术课。她的算术合不合格,其他人又有谁会在意?后来艾莉西亚修女远赴加州,多年来特芮丝还一直把那副绿手套放在学校置物柜的最底下。白色的薄纸已经皱成一团,花纹也早就磨平了,就像陈旧的布料一样。但她依旧没有戴过那副手套。最后,手套就小到戴不下了。
有人移动了糖罐子,本来立着的小册子倒了下来。
特芮丝看着那双横过来的手,是一双臃肿的、上了年纪的女人的手。那双手一面搅拌着咖啡,一面颤抖而急切地要切开卷饼,贪婪地将盘里的褐色肉汁厚厚地涂上半块卷饼,而那个盘子就和特芮丝的一模一样。女人手上的皮肤皱裂,指关节的皱纹里面夹藏着污渍,但右手戴了个显眼的银底座戒指,上面镶着澄澈的绿宝石,左手则戴了金色婚戒,指甲边还留有红色指甲油的痕迹。特芮丝看着那只手用叉子舀起一堆豌豆,她连看都不用看就猜得出那张脸会是什么样子。那张脸就和所有法兰根堡五十岁女性员工的脸一样,受到无止境的疲惫和恐惧的摧残,镜片背后的眼睛形状已经扭曲了,或者变大,或者缩小。双颊涂着腮红,但腮红擦不亮肤色的灰暗。特芮丝甚至无法定睛去看这张脸。
“你是新来的,对吧?”那声音在一片嘈杂声中显得尖锐而清晰,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甜美。
“对。”特芮丝边说边抬起头。她记得这张脸。就是那张脸上疲惫的神色让她看到所有其他同样疲惫的脸孔。特芮丝见过这个女人,有天傍晚六点半,她从夹层楼面走下大理石阶梯,当时店里已经空了。女人用手扶着大理石的栏杆,想要减轻肿胀双脚的负担。当时特芮丝想:这个女人没生病,也不是乞丐,她只是在这里上班。
“适应得还好吧?”
然后那女人对着特芮丝笑了,眼睛下方和嘴边都有可怕的皱纹。其实她的眼神充满生气,而且颇为温柔。
“适应得还不错吧?”她们周围夹杂着哇啦哇啦的说话声和当啷当啷的碗盘声,所以女人重复问了一次。
特芮丝润了润嘴唇,“还好,谢谢你。”
“喜欢这里吗?”
特芮丝点头。
“吃完了吗?”有个围着白围裙的年轻人,蛮横地想用拇指夹起那女人的碟子拿走。
女人颤抖地做了个手势把他打发走。她把碟子拉近一点,碟子里装着罐装的切片桃子。切片桃子就像黏滑的小橙鱼,每次拿起汤匙时,一片片桃子都滑到汤匙的边沿掉回去,除了女人吃下去的那口。
“我在三楼的毛衣部。如果你有事要问我,”那女人的声音有点紧张和迟疑,仿佛她想要在两人被迫分开之前,赶快把讯息传递出去,“找时间上来跟我聊聊天。我是罗比谢克太太,露比·罗比谢克太太,五四四号。”
“非常感谢。”特芮丝说。突然间那女人的丑陋消失无踪,因为她眼镜后面的红褐色眼睛温柔可亲,而且对特芮丝展现了关切。特芮丝可以感到自己的心在跳,好像这颗心突然活过来了一样。她看着女人起身,然后看着她矮胖的身躯移动开去,消失在栅栏后等待的人群里。
特芮丝没有去找罗比谢克太太,但每天早晨八点四十五分左右,员工三五成群走进大楼时,她总会找寻她的身影,也会在电梯和餐厅里寻觅她的踪迹。特芮丝从来没有看到她,但在店里有个目标可以找寻,还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整个世界好像也因此大为改观。
每天早晨到七楼上班时,特芮丝都会稍停片刻,看着一列玩具火车孤零零地放在电梯旁的桌子上。这列火车并不像玩具部后面地板上奔驰的火车那般又大又精巧,但这列火车小小的部件当中,自有一股愤怒的气焰,是大火车望尘莫及的。小火车绕行在封闭的椭圆轨道上,展现出愤怒和挫折,让特芮丝为之着迷。
“呜!呜!”火车呼啸而过,莽撞地钻入混凝纸浆制成的隧道,发出“呜!呜!”的声响,出隧道时又发出同样的声音。
早上她踏出电梯,还有晚上下班时,那列小火车总是在奔驰着。她觉得它对每天启动它的那只手下了诅咒。无论是在弯道时火车头的拉动,还是在直行时火车的横冲直撞,她都可以从中看到一个暴君狂乱而漫无目的地奔驰。火车头牵引着三节卧车车厢,车窗里面还能看到小小的人形身影。再后面是一辆敞顶的货车,载着真正的小木头,另一辆货车车厢上载着假煤炭,最后是一节守车,跟着整列飞奔的火车快速奔驰在弯道上,就像小孩拉住母亲的裙子一般。火车好像是某样因监禁而发了疯的东西,又像早已没了生命、永远不会磨损的东西,就像中央动物园里优雅的、脚步轻快的狐狸。这些狐狸用繁复的步伐,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环绕着笼子打转。
今天早上,特芮丝很快就从玩具火车那里离开,朝着她工作的洋娃娃部门走去。
九点零五分,偌大的玩具部有了生命。长桌子上罩着的绿布幔拉开了,电动玩具开始朝空中丢球,然后接球; 射击场发出爆裂的声响,靶子开始旋转。谷仓动物的那张桌子上充斥着嘎嘎、咯咯、驴鸣的声音。在特芮丝背后,大锡兵无趣的“啦嗒嗒嗒”的鼓声已经开始,锡兵的脸上充满斗志,整天面对着电梯打鼓。美术品及手工艺品的那张桌子散发出一股黏土的清新味道,令她想起小时候学校的美术教室,也想起校园内地窖的味道。据说那地窖真的曾是某人的墓穴,特芮丝以前还曾把鼻子伸过铁栏杆去闻。
洋娃娃部门的负责人是亨德里克森太太,她正把洋娃娃从货架里拉出来,把它们的腿一一张开,摆在玻璃柜台上。
特芮丝跟马尔图奇小姐打了声招呼,马尔图奇小姐站在柜台后面,专心数着钱袋里的纸币和硬币,所以她只能在有节奏的数钱点头动作之外,对特芮丝深深点了个头。特芮丝从自己的钱袋里点了二十八张五十元的纸币,把这个数字记在一张白纸上,放在出货收据信封里,然后依面额把钱放在收银机中的格子内。
此刻第一批顾客已从电梯里拥了出来,他们犹豫了一会儿,脸上带着困惑而又有点惊讶的表情,很多人发现自己身在玩具部时,都会露出这种表情。然后他们很快就往各处散开了。
“你们有没有会撒尿的娃娃?”一个女人问她。
“我想要买这个娃娃,但有没有穿黄衣服的?”一个女人边说边把一个洋娃娃推过来,然后特芮丝转过身去,从货架上取下那女人要的娃娃。
特芮丝注意到那女人的嘴巴和脸颊,很像自己的母亲,凹凸不平的脸颊隐藏在深桃红色的脂粉之下,间隔在双颊当中的,是一个布满垂直皱纹线条的红色小嘴巴。
“这款洋娃娃都是同样大小吗?”
这里用不着推销技巧。每个人都想要买个娃娃当圣诞礼物,什么娃娃都行。在这里上班,只需要弯腰,抽出盒子,找出棕色眼睛而非蓝色眼睛的娃娃,以及叫亨德里克森太太拿她的钥匙打开橱窗。除非她相信某个特别的洋娃娃已经没有库存了,否则要亨德里克森太太开橱窗取娃娃,通常她都会做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因为要做这件事,就要侧身走进柜台后面的走道,把客人购买的娃娃放在包装柜台堆积如山的盒子上面。无论仓储小工多么努力清走包装盒,包装柜台上的东西永远越叠越多,而且不断塌下来。柜台这里很少有孩子过来,圣诞老人自然会把洋娃娃送到小孩手上,一张张急切的面孔和张牙舞爪的手,就在此地代表着圣诞老人。一般来说,那些穿着貂皮大衣的女人最傲慢,一出手就买最大、最贵的娃娃,那种有真人头发以及替换衣裳的娃娃。但特芮丝心想,在这些女人冷酷粉妆的脸孔底下,可能仍存有某些善意吧。穷人心中肯定有爱,因为他们耐心等待着轮到自己,小声询问某个洋娃娃的价格,然后摇摇头遗憾地离去。一个不过十英寸高的洋娃娃,索价要十三元五毛。
“拿去吧!”特芮丝想这样对他们说,“真的太贵了,但我可以送给你。法兰根堡不在乎这个娃娃的。”
卡罗尔00卡罗尔但穿着廉价外套的女人,还有蜷缩在破旧围巾下的羞怯男人早就已经离开了,朝着电梯走回去,遗憾地看着其他柜台。如果客人的目的是来买娃娃,那他们就不会想要买其他东西。娃娃是一种特别的圣诞礼物,几乎可以说是有生命的、仅次于婴儿的东西。
很少有小孩来这里。但有时候偶尔会出现,通常是小女孩,极少数的情况是小男孩,爸爸或妈妈紧紧握住他们的手。特芮丝会拿出她自己认为小女孩喜欢的洋娃娃给孩子看,她很有耐心,最后总有某个娃娃会改变小孩脸上的表情,一时间让人真的想要相信洋娃娃的目的就在于此。而通常这也就是小孩子带回家的洋娃娃。
有天傍晚下班后,特芮丝在对街的咖啡和甜甜圈店里看到罗比谢克太太。特芮丝常在回家前先到甜甜圈店买杯咖啡。罗比谢克太太坐在甜甜圈店的后面,那个长长的弧形柜台尾端,正把一个甜甜圈浸到一大杯咖啡里。
特芮丝朝她的方向硬挤过去,穿过一大堆女孩、咖啡杯和甜甜圈。她走到罗比谢克太太的手肘边,一边喘气一边说:“你好。”然后她面向柜台,好像她只是来这里喝咖啡的。
“你好。”罗比谢克太太开口了,但她的语调如此冷漠,粉碎了特芮丝的整个世界。
特芮丝不敢再看罗比谢克太太一眼,可是两人的肩膀却紧紧贴在一起!特芮丝的咖啡喝了一半,罗比谢克太太才无精打采地说:“我要搭独立线的地铁。我不晓得我们能不能挤得出去呢。”她的语气呆板,与那天在餐厅里完全不一样。现在她就像特芮丝那天看到的,那个爬下阶梯的驼背老女人一样。
“我们可以出去的。”特芮丝用安慰的口吻这么说。
特芮丝也要搭独立线地铁,于是她们两人强挤到门口。在地铁入口,她和罗比谢克太太挤入缓缓移动的人潮中,逐渐被吸进了人群,最后无可避免地下了楼梯,就像一小块漂浮的垃圾进入排水管中。罗比谢克太太住在第五十五街,第三大道的东侧,但两人都在莱克辛顿大道站下车。罗比谢克太太走进一家熟食店买晚餐,特芮丝也跟了进去。虽然特芮丝大可为自己买点东西当晚餐,但有罗比谢克太太在,她觉得自己就是没办法这么做。
“你家里有东西吃吗?”
“没有,我等一下会去买东西。”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吃?反正我都是一个人。来吧!”罗比谢克太太说完耸了耸肩,仿佛邀请特芮丝这件事比微笑还简单。
特芮丝想要婉拒的冲动只维持了一会儿。“谢谢你,我很乐意。”然后她看到柜台上用玻璃纸包着的水果蛋糕,看起来像咖啡色大砖头,上面加了红樱桃,于是买下来送给罗比谢克太太。
那栋房子跟特芮丝的家很像,但建材是赤褐石的,颜色深得多,也暗得多。走廊完全没有灯光,罗比谢克太太打开三楼走廊的电灯时,特芮丝发现那栋房子其实不太干净。罗比谢克太太的房间也一样,床也没有铺好。特芮丝不禁想,罗比谢克太太起床时,是否和上床前一样疲累。罗比谢克太太从特芮丝手中接过来一袋杂货,继续拖着脚走到小厨房,留特芮丝一个人在房间里站着。特芮丝认为,既然罗比谢克太太回家了,没有外人看得到她,她就能允许自己表现出真正疲累的模样。
特芮丝不太记得事情是怎么开始的。她已经忘了之前的对话内容,当然那场对话也无关紧要。事情是这样的,罗比谢克太太怪异地从她身旁走开,仿佛陷入出神的状态,突然间就不再说话了,反而开始喃喃低语,平躺在没有整理过的床上。罗比谢克太太持续低语,带着一抹歉意的浅笑,可怕又丑陋的粗短身材有着突起的大肚子,她怀抱着歉意而倾斜的头仍然有礼地看着她。就因为这样,特芮丝真的快要听不下去了。
“我以前在皇后区自己开过服饰店,很棒、很大的服饰店喔。”罗比谢克太太这样说,特芮丝察觉到一股吹嘘的味道,虽然很讨厌这样,还是忍着听下去。“你知道吗,有小钮扣,V字形状的连衣裙一下子出现的时候。你知道,三五年前……”罗比谢克太太僵硬的手伸展开来,胡乱在腰际比划一番。那双短手都没办法划过身体前半部。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看来非常苍老,眼睛底下的阴影也变黑了。“他们把这些衣服叫做卡特琳娜连衣裙。记得吗?就是我设计的,最早是从我在皇后区的店流行出来的。这些衣服好有名。”
罗比谢克太太从床上起来,把靠着墙的箱子打开,一边还一直在说话,然后把一件件材质厚实的深色连衣裙拿出来放在地板上。罗比谢克太太拿起一件石榴红的丝绒连衣裙,上面有白色衣领,还有小小的白色钮扣,在紧身马甲的前面形成一个直往下的V字。
“看吧!我有好多件,都是我做的。其他店都是模仿我的。”她用下巴压住衣服的白色衣领,衣领上面罗比谢克太太那颗丑陋的头可怕地倾斜着。“喜欢吗?我送你一件。过来。过来,试试这件。”
想到要穿这种衣服,特芮丝就觉得恶心。她真希望罗比谢克太太再躺下来休息一会儿,但她还是顺从地起身,仿佛没有自己的意识,朝罗比谢克太太走去。
罗比谢克太太用发抖的、迫切的手把一条黑丝绒连衣裙比在特芮丝身上,突然间特芮丝明白了罗比谢克太太是怎么服务店里的客人的,她就是很快地把毛衣往客户身上套,原因是她已经不会用其他方式来做同样的动作了。特芮丝想起罗比谢克太太说过,她已经在法兰根堡工作了四年。
“还是你比较喜欢绿色那件吗?试试看。”特芮丝犹豫了,她放下衣服,挑了另一件暗红色的。“我卖了五件给店里的女孩,但这件我送你。这些是剩下来的衣服,还是跟得上流行。你比较喜欢这件?”
特芮丝喜欢红色的那件。她喜欢红色,尤其是石榴红,而且她喜欢红丝绒。罗比谢克太太把她推到角落,让她在那里脱掉自己的衣服,把衣服放在扶手椅上。其实她并不想要那条裙子,也不想要人家送给她那件衣服,这让她想起以前在儿童之家收到衣服的情形,穿过的旧衣服。基本上,人们都把她当作孤儿,学校里半数以上的女孩子是孤儿,永远没有从外面得到过礼物。特芮丝脱下毛衣以后觉得全身赤裸。她抓着上臂,那里的皮肤感觉又冷又没有知觉。
罗比谢克太太还在忘情地自言自语。“我一针一线缝的,从早到晚在缝!我底下有四个女孩。后来我的视力变差了。瞎了一只眼,就是这只。你穿上那条裙子。”她还告诉特芮丝她眼睛动手术的事。那只眼睛没有全盲,只是半盲而已,但已经够痛苦的了。青光眼,到现在她的眼睛还在痛。青光眼,还有她的背,她的脚。拇囊肿。
特芮丝知道,她正在倾吐自身遭遇的困境和不幸,好让特芮丝能了解她为何沦落到百货公司工作。
“合身吗?”罗比谢克太太自信满满地问道。
特芮丝看了看衣柜门上的镜子。镜子里显现出一个颀长的身躯,头有点小,轮廓边缘散发着光亮,好像亮黄色的火焰朝下烧到亮红色的双肩。衣服上一个个从上到下的百褶,几乎直到脚踝。这就是童话故事里皇后的衣服,红得比血还深。特芮丝后退一点,拉拉背后松垮的地方,让衣服贴紧她的肋骨和腰部,然后再看着镜中自己深褐色的双眸。自己与自己面对面。那就是她,不是那个穿着乏味格子裙和黄色毛衣的女孩,也不是在法兰根堡洋娃娃部门上班的女孩。
“喜欢吗?”罗比谢克太太问道。
特芮丝端详镜中那张出乎意外镇定的嘴巴,清楚地看见那张嘴巴的形状。她现在不太涂口红了,反正也没人会亲她。她真希望能亲吻镜中的人,让镜中人有了生命,但她还是站着不动,宛若画中的肖像。
“喜欢就拿去吧。”罗比谢克太太有点不耐烦地催促她。她靠着衣柜站在一旁窥伺,看着特芮丝,就像百货公司里的女店员,当女性客户在镜子前试穿衣服的时候,躲在旁边窥伺一样。
特芮丝知道自己留不住这件衣服,她会搬家,这件衣服也会不见。即使她想保住这件衣服,它还是会消失,因为这东西是暂时的,属于当下这一刻。她真的不想要这件衣服,她试着去想像这件衣服放在她家衣柜里,旁边是她的其他衣服。但她无法想像这个画面。她开始解开钮扣,松开衣领。
“你喜欢吧?”罗比谢克太太还是像之前一样很有自信地问。
“对。”特芮丝坚定地承认。
她解不到衣领后面的领扣,要罗比谢克太太帮忙才行。她几乎等不及了,觉得自己快窒息了。她到底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会非得穿上这样的衣服不可?突然间,她觉得罗比谢克太太和这幢公寓就像一场噩梦,而她才刚发现自己身在噩梦中。罗比谢克太太是地牢里驼背的狱卒,而她则被带来这里受折磨。
“怎么回事?被别针刺到了吗?”
特芮丝张嘴想说话,但她的思绪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的思绪在遥远的地方,在远处的漩涡中;而这漩涡又在这个灯光昏暗的可怕房间里展开,她们两人则在房间中紧张地对峙。此时她的思绪就位于这个漩涡上,她知道她害怕的是那种绝望,而不是其他事情。那种绝望,来自罗比谢克太太病弱的躯体、在百货公司里的工作、箱子里成堆的衣服,也来自罗比谢克太太的丑陋。罗比谢克太太人生的尽头似乎全部是由绝望所组成的。此外还有特芮丝自己的绝望,因为她想要追求的人生和想要做的事情而绝望。若她的一生不过是场梦,那么这样的绝望是真实的吗?这种绝望带来的恐惧,令她想要赶快脱下那条裙子逃跑,免得到时候来不及了,免得枷锁落下来束缚住她。
现在可能为时已晚。就像在噩梦中一样,特芮丝穿着白色衬裙,在房间中颤抖着,一动也不能动。
“怎么了?会冷吗?现在可是很热呢。”
的确很热。暖气嘶嘶作响。房间里有大蒜的味道,有年老的陈腐味道,有药的味道,还有罗比谢克太太身上一股特殊的金属味。特芮丝真希望就这样倒在她放裙子和毛衣的椅子上。她想,或许要是她能躺在自己的衣服上,那就没事了。但她不该躺下来,如果躺下来,她就输了。枷锁就会锁上,她就会和那个驼背的狱卒在一起了。
特芮丝剧烈地颤抖着,突然失去了控制。那是一股寒意,而不只是害怕或疲累。
“坐下。”罗比谢克太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令人吃惊的漠然与不耐烦,仿佛她早已习惯了女孩子们在她房里感到晕眩。她干燥的、指尖粗糙的手指也好像从很远之外在压着特芮丝的双臂。
特芮丝在椅子旁挣扎着,她知道自己快要屈服了,甚至也意识到自己深受这样的屈服感所吸引。她倒在椅子上,感到罗比谢克太太拉住她的裙子,把裙子拉下来,但她就是没办法移动。虽然这张椅子暗红色的扶手比她还要高,但她的意识依旧清醒,还是有自由思考的能力。
罗比谢克太太说:“你在店里站太久了。最近的圣诞节都很忙,我在店里忙过四次圣诞假期了。你一定要学着照顾自己。”
照顾自己。倚着栏杆走下楼梯,在自助餐厅吃午餐。从肿胀的脚上脱下鞋子,就好像那一群在女更衣室暖气机旁边休息的女人,争夺着一点点暖气机的空间,在上面放报纸,坐个五分钟。
特芮丝的思绪运作非常清楚,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不过她知道自己的目光只是盯着前方,也知道自己想动也动不了。
“亲爱的,你只是累了。”罗比谢克太太说,把一条毛毯覆在特芮丝的肩上。“你需要休息,站了一整天,今晚也都是站着。”
特芮丝想起理查德喜欢的艾略特的一行诗:“这完全不是我的意思,完全不是。”这是诗人艾略特作品《J·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当中的句子。她也想说这句话,却无法翕动嘴唇,嘴巴里好像有种又甜腻又发烫的东西。罗比谢克太太站在她前面,从一个瓶子里挖出一匙东西,然后把汤匙送到她的嘴边。特芮丝顺从地吞了下去,也不管这是不是毒药。她此刻大可以动动嘴唇,可以从椅子上起来,但她不想动。最后,她往后躺在椅子上,让罗比谢克太太用毯子裹住她,假装要睡了。但她一直看着那驼背的身躯在房里游走,把桌上的东西收好,脱下衣服准备上床。她看着罗比谢克太太卸下巨大的蕾丝束腹,还有某种肩带似的东西,绕过她的肩膀,有部分直下到背部。此时特芮丝惊恐地阖上眼睛,用力闭上双眼,直到听见弹簧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一声长长的呻吟叹息,告诉她罗比谢克太太已上了床。但还没结束,罗比谢克太太伸手去拿闹钟,上了发条,头也没有离开枕头,摸索着要把闹钟放到床边的直背椅子上。在黑暗中,特芮丝隐约看到罗比谢克太太的手臂起起落落了四次,最后才让闹钟找到位子。
特芮丝想,我等十五分钟,她睡着后就离开。
她很疲累,所以她强迫抑制着那股痉挛,那是一股像跌倒一般突发的抽搐,每晚还没上床就会发作,不发作就睡不着。痉挛还没有发作,于是特芮丝估计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后,她就穿好衣服,静静地走出门去。毕竟要打开门逃走,是件容易的事。而她也认为这很容易,因为她根本不是在逃走。

第二章
“小芮,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那个菲尔·麦克艾洛伊?在证券公司上班的那个?嗯,他来了,他说再过几个礼拜,就会帮你找到工作了。”
“真的帮我找到工作了?在哪里?”
“格林威治村要上演一出戏。菲尔要我们今晚跟他见面。等下跟你碰面的时候我会告诉你详情。我大概再过二十分钟就好了,现在正要离开学校。”
特芮丝往上跑了三段阶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刚才正梳洗到一半,脸上的肥皂已经干了。她朝下望着脸盆里的橘色毛巾。
“有工作了!”她轻声自语。真是神奇的字眼。
她换好衣服,把一条短银链挂在脖子上,坠饰是旅人的守护圣者圣·克里斯多福,链子是理查德送的生日礼物。她用一点水把头发梳理一下,好让它看来更整齐; 柜子里有些粗略的草图和纸板模型,如果菲尔·麦克艾洛伊要看的话,她很快就可以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她可能得说,自己的实务经验不多,但这样说又令她深感挫败。她连实习的经验都没有,只有那次在蒙克莱尔上了两天班,用纸板做了个模型,最后给一个业余团体拿去用。不知道这样能不能算是工作经验。她在纽约修过两门舞台设计的课,也读了很多书。菲尔·麦克艾洛伊这个紧张而忙碌的年轻人,说不定会为了大老远跑来见她而有点生气,她似乎可以听见菲尔遗憾地说她胜任不了。特芮丝转念又想,既然有理查德在场,结果应当不会像她自己面对一样恐怖。打从她认识理查德开始,他不是辞职就是被开除,大概换过五个工作。失业再找工作,对理查德来说根本就是稀松平常。特芮丝想起她一个月前被鹈鹕出版社开除,不禁畏缩了,他们连事前的通知都舍不得给,她猜想自己被辞退的唯一理由,就是当初指派给她的研究工作已经完成了。她跑进去跟董事长努斯邦先生说自己没收到通知时,他竟然不知道,或假装不知道“通知”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通‘资’?什么啊?”他说得很冷淡,而她立刻转身逃走,担心自己会在他办公室里迸出泪来。理查德的处境比较好,他住在家里,有家人为伴,让他保持心情愉快。对他来说存钱更容易。他在海军服役两年期间,存了大约两千元,一年后又存了一千多元。要加入舞台设计师工会成为初级会员,得花一千五百元,她要多久才能存到这一千五百元哪!在纽约待了将近两年,她只有五百元左右。
“为我祷告吧。”她对着书架上木制的圣母像这么说。木制的圣母像是她房里最美丽的东西,她刚到纽约的第一个月就买来了。她巴不得房里有更好的地方可以放这个圣母像,而不是放在丑陋的书架上。现在这个书架就像是用很多水果箱叠起来,然后漆上了红色似的。她想要再买个触感平滑雅致的清漆原木书架。
她下楼到熟食店买了六罐啤酒和蓝纹奶酪。上楼时才想起,本来到熟食店的目的是买肉来当晚餐。她和理查德说好了今晚一起吃饭,计划现在可能要变了,但她又不喜欢去主动改变任何与理查德相关的事情。等她再度准备下楼买肉时,理查德长长的门铃声也响了起来,她按下开门的按钮。
理查德跑步上楼梯,笑着说:“菲尔打来了吗?”
“没有。”她说。
“好。这表示他快来了。”
“什么时候?”
“几分钟后吧。他可能不会待太久。”
“工作听起来真的是确定了吗?”
“菲尔是这样说的。”
“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戏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需要有人做舞台背景,那为什么不找你呢?”理查德仔细打量她,笑了起来,“你今晚看来好美,别紧张好吗?只是一家在格林威治村的小公司,说不定你的才华比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还要多。”
她把理查德扔在椅子上的大衣挂到衣柜里,大衣底下是一卷他从艺术学校带回来的炭纸。“今天有没有什么好消息可以报告啊?”她问道。
“还好,就是我想在家里做的东西,”他漫不经心地说着,“今天请了那个红头发的模特儿,我喜欢的那个。”
特芮丝想看他画的素描,但她也知道理查德可能认为那些作品还不够好。他最早有些画还不错,例如挂在她床上方、用蓝色和黑色画出来的灯塔,是他在海军服役时画的,他那时才刚开始画画。但他的素描不好,而且特芮丝怀疑他可能永远不会进步了。他褐色的棉裤上有只膝盖沾满了炭污;红黑格子衬衫里面穿了件T恤,鹿绒皮鞋让他宽大的双脚看起来像奇形怪状的熊掌。特芮丝想,他看起来比较像伐木工人或某种职业运动选手,她可以轻易想见他手里握着斧头,而非画笔。她看过他拿斧头,那次他在布鲁克林家里的后院砍木头。如果他不能向家人证明他的绘画事业有进展,很可能今年夏天他就必须到他父亲的桶装瓦斯行上班,按照父亲的愿望,在长岛开一家分店。
“你这礼拜六要上班吗?”她问道。她仍然很怕谈到工作的事。
“希望不要。你有空吗?”
她现在才想起来自己没有空。“我礼拜五有空,”她感到无能为力,“礼拜六要上班到很晚。”
理查德笑了起来。“这是个阴谋。”他执起她的手,把她的双臂环绕在自己的腰上,目光不断在房里搜索。“还是礼拜天?我家人问你能不能出来吃晚餐,我们不必待太久。我可以借一辆卡车,我们下午先开到别的地方去玩。”
“好啊。”她和理查德都喜欢这样,坐在大大的卡车上,爱开到哪里都行,自由自在,仿佛乘着蝴蝶飞舞。她把手从理查德的腰际抽回来,环抱着理查德的腰让她感觉很不自然,又有点愚蠢,好像站在那里抱着树干。“我真的有买牛排想要晚上吃,可是放在百货公司里被人偷走了。”
“偷走?放在哪里会被偷走?”
“从我们放手提袋的架子上偷的。我是圣诞节雇来的临时工,没有置物柜可以放东西。”想到这一点她笑了起来,但今天下午她差点就要哭出来了。狼心狗肺的东西,她当时想道,这群狼,偷走一袋该死的肉,就因为袋子里是食物,免费的一餐。她问过所有的售货员,但每个人都否认。亨德里克森太太曾愤怒地说,不可以把生肉品带到百货公司里来。可是如果所有的肉店都在六点关门,那又要怎么办呢?
理查德躺在单人沙发床上。他的嘴唇很薄,唇线不对称,嘴唇有一半往下弯,使得他的脸部表情看起来难以捉摸,有时看来幽默,有时看来苦涩,这种矛盾,就算是他坦率的蓝眼睛也无法加以澄清。他带着嘲弄缓缓地说:“你有没有去楼下的失物招领处找?说你丢了一磅的牛排,寻获者请交还给‘肉丸’这个人。”
特芮丝笑了笑,在小厨房里的架子上到处找。“你以为你在开玩笑吗?亨德里克森太太真的叫我到楼下的失物招领处去。”
理查德爆出大笑,然后站起来。
“这里有一罐玉米,我有买莴苣可以做沙拉,还有面包和奶油。要不要我去买些冷冻猪排?”
理查德伸长了手越过特芮丝的肩头,从架子上拿起黑面包。“这叫面包?这是霉菌。你自己看看,都出现蓝色了,蓝得就像大猩猩的背一样。面包一买来就要吃掉呀!”
“既然你不喜欢……”她从他手上把黑面包拿走,丢进垃圾袋里。“反正这不是我说的面包。”
“那把你说的面包拿来给我看。”
冰箱旁的门铃尖声大作,特芮丝很快按下按钮。
“他们来了。”理查德说。
来者是两个年轻人。理查德介绍说是菲尔·麦克艾洛伊,还有他哥哥丹尼。菲尔不像特芮丝想像的那么高大,看起来既不紧张也不严肃,也不特别聪明。而且理查德介绍他们时,他也不太看特芮丝。
丹尼站着,外套挂在手臂上,特芮丝把他的外套接过来。家里没有多余的衣架来挂菲尔的外套,所以菲尔把又脏又旧的外套扔在一把椅子上,外套有一半垂在地板上。特芮丝端上啤酒、乳酪和饼干,一面听菲尔和理查德的对话,等待着对话的主题会转到工作这件事情上。但两人一直在谈他们上次在肯辛顿见面后发生的事。理查德去年夏天在那里的酒店画了两个礼拜的壁画,菲尔则在那里当服务生。
“你也在戏剧界工作吗?”她问丹尼。
“没有,我不是。”丹尼看起来很害羞,或许是觉得无聊,因为不耐烦而想离开。他比菲尔年纪大,身材也壮硕一点,棕色的眼睛仔细扫过房间里的每样东西。
“他们还没有准备好,现在只有导演和三个演员。”菲尔躺在沙发上对理查德这么说。“有个人和我一起工作过,是导演,叫雷蒙·柯特斯。如果我推荐你,你绝对进得去。”他看了特芮丝一眼这样说。“他答应让我演戏里面二哥的角色,那部戏叫《小雨》。”
“喜剧吗?”特芮丝问。
“是三幕喜剧。目前为止你自己做过什么场景?”
“需要多少场景?”特芮丝还没来得及回答,理查德就先问了。
“最多两个,说不定只要一个就过得去了。乔治娅·哈洛伦是主角,去年秋天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过他们演的那出萨特的戏?里面就有她。”
“乔治娅?”理查德笑了起来,“她和鲁迪怎么了?”
他们的话题渐渐导向乔治娅、鲁迪和其他特芮丝不认识的人,特芮丝觉得很失望。她想,乔治娅很可能是理查德的旧情人之一,他以前提过自己有五个旧情人。但是除了西莉雅这个名字之外,其他的名字她一个也记不起来了。
“这是你做的场景吗?”丹尼看着挂在墙上的硬纸板模型问她。特芮丝点头回答,他起身去看模型。
理查德和菲尔谈到了一个欠理查德钱的男人,菲尔说他昨天在圣雷摩酒吧看到那个人。特芮丝想,菲尔拉长的脸和削短的头发,就像西班牙画家埃尔·格列柯埃尔·格列柯(El Greco,1541—1614),西班牙文艺复兴的重要画家、雕塑家、建筑师,出生在克里特岛,习惯将自己的全名以希腊文签署在作品上。笔下的人物;同样的五官却使他哥哥看起来像美国印第安原住民。可是菲尔一开口,就完全摧毁了这种埃尔·格列柯的联想。他说起话来就像格林威治村酒吧里面随处可见的人一样,那种可能是作家或演员,其实无所事事的年轻人。
“好漂亮,”丹尼说,眼睛还往后盯着其中一个挂着的小塑像。
“是《彼德洛西卡》的舞台模型,俄国作曲家史特拉文斯基的芭蕾舞作品。展览会的那个场景。”她一面说,一面猜想他是否听说过这出芭蕾舞剧。她想,他的职业说不定是律师或医生,他手指上略带黄色的污渍,但不是香烟的污渍。
理查德说他肚子饿了,菲尔也说他饿坏了,但两人都没有吃摆在眼前的乳酪。
“菲尔,我们再过半小时就该走了。”丹尼又说了一次。
不久后,他们两人起身穿上外套。
“小芮,我们出去吃饭吧。”理查德说,“第二街的捷克餐厅如何?”
“好,”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她想,就是这样了,工作还没有什么确定的答案。她有股冲动,想问问菲尔这个重要问题,但又没有开口。
在街上,一行人没有往上城走,反而开始往下城去。理查德和菲尔走在一起,只回头看了她一两眼,好像要看看她是否还在。踏上人行道的时候,丹尼挽住她的手臂,也挽着她的手穿过一块块又脏又滑、既非冰也非雪的东西,是前阵子下雪后的留痕。
“你是医生吗?”她问丹尼。
“我是物理学家,”丹尼回答,“在纽约大学修研究生的课。”他对她笑了笑,两人的对话暂停了一阵子。
然后他开口说:“跟舞台设计很不一样吧?”
她点了点头,“很不同。”她想要问他有没有参与原子弹的工作,但又没问出口,毕竟这与她有什么相关呢?“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她问道。
他咧嘴大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知道,要到地铁站。但菲尔想先吃点东西。”
他们走在第三大道上,理查德告诉菲尔他们明年夏天要去欧洲。特芮丝跟在理查德后头,像个悬荡着的附着物品一样,感到一阵尴尬,因为菲尔和丹尼一定会以为她是理查德的情人。她不是理查德的情人,理查德也不期待她一定会跟着去欧洲。她认为两人间的关系非常奇特,但有谁会相信呢?根据她在纽约的经验,每个人都和他们约会过一两次以上的人上过床。在理查德之前她曾经跟两个人约会过(安杰洛和哈利),这两人一旦发现她不想跟他们发生关系,就断然离开了她。她认识理查德的那年,她曾试了三四次,想要和理查德发生关系,但结果都不甚理想。理查德说他宁愿等下去,意思是等到她再爱他更深一点。理查德想要娶她,他也说她是他有史以来第一个求婚的女孩。她知道他们前往欧洲之前他还会再向她求婚,可是她对他的爱,还不足以让她嫁给他。但是这趟欧洲之旅的大部分费用会由理查德负责,她也会接受。想到这里,她心中浮起一种熟悉的罪恶感,然后理查德的母亲,桑姆科太太的影像就出现在她眼前,微笑着赞许他们两人,同意两人结婚,但特芮丝却不由自主地摇起了头。
“怎么了?”丹尼问。
“没事。”
“你会冷吗?”
“不会。完全不会。”
但他把她的手臂挽得更紧。她很冷,而且觉得很难受。她知道她和理查德之间存在着一种半悬荡着、半固定着的关系。他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多,但又没有真正的亲密起来。交往了十个月,她还是不爱他,很可能永远无法爱他;虽然她喜欢他,胜过她以前认识的任何人,当然也胜过任何一个男人。有时她会认为自己爱上了他,早晨起床时目光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突然想起她认识他,突然想起他的脸因为她展现的善意而闪耀出深情。接下来,这份睡眼惺忪的虚空就被现实填满,想起现在几点了,今天是礼拜几,有什么事情还没做,这些生命中比较实在的东西。但这种感觉和她在书里读过的爱情大不相同,爱情应该是一种充满喜悦的疯狂状态。事实上,理查德的行为举止里也看不见充满喜悦的疯狂。
“噢,每样东西都叫做圣杰曼德佩!”菲尔挥舞着手大叫,“你走之前我会给你几个地址。你会在那里待多久?”
一辆卡车垂着叮当作响的链子,正好在他们面前转弯,特芮丝没听到理查德的回答。菲尔走进第五十三街转角的“莱克的店”。
“我们不一定要在这里吃,菲尔只想在这里停一下。”他们进门时,理查德捏了一下她的肩膀。“今天真棒,小芮,有没有感觉到?这是你第一份真正的工作!”
理查德相信今天很棒,特芮丝也想努力体会此时是很棒的一刻。但是稍早接了理查德的电话后她看着脸盆里橘色的毛巾,当时感受到的那份确切感,现在却连想都想不起来了。她靠在菲尔旁边的凳子上,理查德则站在旁边继续和菲尔说话。白瓷砖墙和地板发出的耀眼白光似乎比阳光更明亮,因为这里没有影子。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菲尔眉梢每根乌亮的眉毛,还有丹尼手中没点燃的烟斗上面粗糙的斑点。她可以看到理查德手上的细纹,他的手软绵绵地从外套袖子里伸出来;看到理查德柔软、颀长的身体和他的手产生的不协调的对比。他的双手很厚,肉乎乎的,不管是拿盐罐或提起手提箱的把手,两手都呈现出同样不协调及僵硬的动作;她想,就算在抚弄她的头发时也一样。他的手掌非常柔软,好像女孩子的手一样,而且有点湿润。最糟的是,即使他花时间梳妆打理,他还是会忘了把指甲清一清。特芮丝已经跟他说过好多次这件事了,但她觉得要是再说下去,就会激怒他了。
丹尼正在观察她。她看着他若有所思的双眼好一会儿,随后才把眼神移开。突然间,她明白自己为何想不起来稍早的那份确定感,因为她根本不相信,光靠着菲尔·麦克艾洛伊的推荐,她就能找到工作。
“你在担心那份工作吗?”丹尼就站在她旁边。
“没有。”
“不要担心,菲尔会告诉你一些小诀窍。”他把烟斗柄插进嘴巴,似乎要准备说些其他事情,但又转过身去。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菲尔和理查德的对话,他们在谈船期订位的问题。
丹尼说:“对了,我住摩顿街,距离黑猫剧院只有几条街,菲尔也和我住在一起。你找个时间过来一起吃午餐,好吗?”
“非常谢谢你,我很乐意。”但她想,这不太可能,不过他人真好,竟然愿意开口邀请。
“你觉得怎么样,小芮?”理查德问,“三月去欧洲会不会太早?最好早点去,免得等到那里挤满了人。”
“三月听起来还好,”她说。
“我们一定会去,是吧?就算我学校的学期还没有结束,我也不管。”
“对,一定会去。”说得容易。要相信这一切很容易,不相信这一切也同样容易。但如果这都是真的,如果真的有这份工作,如果这出戏会成功,而且她能带着至少一项成就去法国……突然间特芮丝把手伸向理查德的手臂,握住他的手。理查德非常诧异,话说到一半就突然停下了。
隔天下午,特芮丝拨了菲尔给她的剧团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个听起来很有效率的女孩,柯特斯先生不在那里,但他们已经从菲尔·麦克艾洛伊那里听说过她,把职位保留给她了。她可以从十二月二十八日开始上班,周薪五十元。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先过来给柯特斯先生看看自己的作品,但既然麦克艾洛伊先生如此大力推荐,带作品过来也就不是必要程序了。
特芮丝打电话给菲尔谢谢他,但没人接电话。她写了一张字条留给他,由黑猫剧院转交。

第三章
罗柏塔·华尔斯是玩具部最年轻的主管,她在早上刚上班后的慌乱时刻里,短暂停下来小声告诉特芮丝:“这个二十四块九毛五的手提箱如果今天不卖掉,礼拜一就会打折出清,那我们部门就会损失两元!”罗柏塔对着柜台上咖啡色的硬纸板手提箱点点头,把自己手上一堆灰色的盒子塞到马尔图奇小姐的手里,又匆忙走掉了。
长长的走廊那头,特芮丝看着那些女售货员纷纷让路给罗柏塔。罗柏塔奔走在柜台间,在这个楼层到处跑,从早上九点到晚上六点都是这样。特芮丝听说罗柏塔又想推动另一次促销活动了。她戴着像小丑一样的红色眼镜,而且和其他女孩不一样的是,她老是把绿色制服的袖子卷起来到手肘上面。特芮丝看到她敏捷地穿过走廊,拉住亨德里克森太太,激动地传达了某个讯息,还带着手势呢。亨德里克森太太点头同意,罗柏塔则拍了她的肩膀表示彼此友好。特芮丝的妒意隐约而生。虽然她一点也不喜欢亨德里克森太太,甚至讨厌她,但还是会嫉妒。
“你们有会哭的布娃娃吗?”
特芮丝不知道库存里有这种娃娃,但那个女人确定法兰根堡百货公司有这种商品,这是她在广告上看到的。特芮丝到处找,再拉出一个箱子,这里没有的话就真的没有了。
“你在‘召’(找)什么?”桑提尼小姐问。桑提尼小姐感冒了。
“会哭的布娃娃。”特芮丝回答。桑提尼小姐最近对她特别客气,令特芮丝想起了被偷走的肉。但现在桑提尼小姐只是扬起眉毛,嘟着发亮的下唇,耸了耸肩,然后就走掉了。
“布的?有马尾?”马尔图奇小姐看着特芮丝。她是个纤细的、头发散乱的意大利女孩,鼻子像狼一样长。“别让罗柏塔听到。”马尔图奇小姐边说边四处张望。“别让任何人听到,那些娃娃在地下层。”
“噢!”楼上的玩具部正与地下层的玩具部激烈竞争,公司的策略是迫使顾客跑到七楼买东西,因为七楼的东西比较贵。特芮丝回答那个女人说,娃娃在地下层。
“试着把这东西卖掉。”戴维斯小姐经过时对她说,用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拍了一个压扁的仿鳄鱼皮手提箱一下。
特芮丝点点头。
“有没有一种腿能撑起来的娃娃?那种能站的娃娃?”
特芮丝看着那位中年女性,那女人的拐杖把她的肩膀撑得老高,她的脸和其他经过柜台人的脸都不一样,很柔和,眼中有一种万事了然于心的感觉,仿佛真的可以看透她所注视的事情。
“这个太大了。”特芮丝拿出一个娃娃给她看时,她这么说:“不好意思,你们有小一点的吗?”
“应该有。”特芮丝顺着走道往前去拿货,却发现那女人拄着拐杖跟着她,绕过挤在柜台前的人群,省得她带着娃娃走回来。突然之间,特芮丝希望无止境地努力下去,希望找到那个女人想要的娃娃。但她找到的娃娃也不太对,没有真的头发。特芮丝跑到别的地方去找,找到款式相同又有真发的娃娃,娃娃翻身的时候甚至还会哭,正是那个女人要买的娃娃。特芮丝小心翼翼地把娃娃放在新盒子里,放在一层全新的薄纸上。
“太好了,”那女人一再说着,“我要把它寄给在澳洲当护士的朋友,我护校的同学,所以我做了一件和我们学校一样的小制服给它穿。太感谢你了。祝你圣诞快乐!”
“也祝你圣诞快乐!”特芮丝笑着说。这是她第一次从客人那里听到“圣诞快乐”。
“贝利维小姐,你休息过了吗?”亨德里克森太太语气尖锐地问她,仿佛像在斥责她。
特芮丝还没有休息过。她从包装柜台下的架子里拿出笔记本和她正在读的小说。那本小说是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这是理查德一直叫她读的书。理查德说,他不知道怎么会有人读过格特鲁德·斯泰因的书,却没有读过乔伊斯的作品。理查德和她聊到书的时候,让她觉得有点自卑。她虽然在学校里读过不少书,但她现在才明白,学校里天主教圣玛加利会所负责的图书馆藏书范围其实和天主教关系并不深,里头还收藏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作家作品,例如格特鲁德·斯泰因。
大型的搬货推车挡住了员工休息室的通道,推车上的盒子堆得老高。特芮丝等在那里准备通过。
“小妖精!”推车后的一个男孩对她大喊。
特芮丝脸上泛起浅浅的微笑。这外号很傻,即使是在地下层的寄物处,他们也整天对她喊“小妖精”。
“小妖精,在等我吗?”在搬货推车的成堆货物上,粗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她走过通道,躲过一辆上头载着一个店员、向她疾驶而来的推车。
“不准吸烟!”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喊。那是一个主管快要大发雷霆的咆哮声。特芮丝前面那些抽烟的女孩把烟圈吹进空中,躲进女厕,一面还大声说:“他以为他是谁?法兰根堡先生?”
“呦嚯!小妖精!”
“小妖精,偶子(我只)是在打花(发)时间!”
一台运货推车从她面前滑过去,她的脚撞到推车的金属边。她继续往前走,并没有往下看自己的脚,疼痛开始加剧,好像一场缓慢的爆炸。她继续走入混乱的场面中,里面充斥着女人的声音,还有女性身体及消毒水的味道。血流到她的鞋子上,她的袜子撕开了个不规则的破洞。她把破掉的皮肤压回去,觉得不太舒服,靠着墙,握住一根水管。她在那里待了一会儿,听着镜子旁那些女孩子杂乱的声音。然后她沾湿卫生纸擦拭袜子,直到红色的痕迹消失。但血一直冒出来。
“没关系,谢谢。”有个女孩弯下腰来看是什么情况,她对那女孩说没关系,那女孩就走了。
最后,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了,只好从贩卖机里买一条卫生棉。她用了卫生棉里面的棉花,拿纱布绑在脚上。然后,该回柜台上班了。
她们的眼睛同时交会,特芮丝从她正在打开的盒子抬头往上看,那个女人正好转过头来,直接看着特芮丝。她高挑美丽,修长的身子优雅地穿着一件开襟毛外套,一只手插在腰上。她的眼睛是灰色的,虽没有散发出光泽,却睥睨一切,仿佛打了光或着了火一样,令特芮丝目不转睛。她听到前面的客人正重复问着一个问题,但特芮丝就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那女人也用一种着了迷的表情看着特芮丝,仿佛只有一半的思绪是放在她想买的东西上。虽然两人间还有好几个售货小姐,特芮丝还是很肯定她会走向自己。然后特芮丝看见她缓缓走向柜台,那女人越来越近,特芮丝听到自己的心跌跌撞撞地想追上流逝的每一分钟,脸也发烫了起来。
“可以把那个小行李箱拿给我吗?”女人问道,然后靠着柜台,透过玻璃柜面往下看。
饱经磨损的行李箱躺在几英尺外。特芮丝转过去,从一堆东西下方拿出一个箱子,没开过的全新箱子。她站起来时,那女人用平静的灰色眼睛看着她。特芮丝既不能直视那双眼睛,也无法逃开。
“我喜欢那个,可是那个不是卖的吧?”她一边说话,一边点头指向特芮丝背后展示橱窗里的棕色行李箱。
她的眉毛是金黄色的,在她的额头上刻出一个弯。特芮丝认为她的嘴巴和眼睛一样充满智慧,而她的声音就像她的外套一样圆润柔和,而且不知什么原因,感觉充满秘密。
“可以买啊。”特芮丝说。
特芮丝跑到储物间找钥匙。钥匙就挂在门内的钉子上,除了亨德里克森太太以外,谁都不能碰钥匙。
戴维斯小姐看到她,倒抽了一口气。但特芮丝说:“我需要钥匙。”然后就走出去了。
她打开橱窗,把行李箱拿下来,放在柜台上。
“你真的能把这个展示用的行李箱卖给我?”她笑了笑,仿佛她已经了解了。她语气轻松,两只手肘撑在柜台上,细看着手提箱。“他们很生气吧?”
“没关系。”特芮丝说。
“好,我喜欢这一点。货到才付款。衣服呢?这些衣服和行李箱是一套的吗?”
小行李箱里面有玻璃纸包好的衣服,上面还有价格标签。特芮丝说:“不是,这些衣服是分开卖的。如果你想买娃娃的衣服,服装部卖的比我们这里更好。服装部就在走廊对面。”
“噢!圣诞节之前可以送货到新泽西吗?”
“可以,礼拜一就会到了。”特芮丝想,如果送不到,她会亲自送去。
“H·G·爱尔德太太。”那女人轻软、独特的声音这么说。特芮丝把她的名字写在绿色的送货单上。
那个名字,那个地址,还有那个小镇,出现在铅笔尖下,就像特芮丝永远不会忘记的秘密,永远铭刻在她的记忆里。
“你不会写错吧,嗯?”那女人这样问。
特芮丝首次留意到那女人的香水味。她没有回答,反而摇摇头。她往下看着那张送货单,小心翼翼地把各项款项填好,心全期盼那女人会继续说:“你真的这么高兴认识我吗?那我们再见一次面好吗?我们今天一起吃午餐好吗?”她的声音一派轻松,好像她真的会说出这些话似的。但她说了“不会写错吧”之后,就没再说话了,没有说话去解除新手售货员特芮丝的羞愧感。新手是因为圣诞节的销售潮才受雇,欠缺经验又容易犯错。特芮丝把货单给她签名。
接着那女人把手套从柜台上拿起来,转身慢慢走开,特芮丝看着她越走越远。她在毛皮大衣下的脚踝苍白纤细,穿着黑色的鹿绒皮高跟鞋。
“你开了一张货到收款的订单?”
特芮丝盯着亨德里克森太太丑陋而空洞的脸。“是的,亨德里克森太太。”
“你难道不知道应该把上面那一联交给客人?你怎么能肯定货到的时候客人愿意认账取货?客人在哪里?你能找到她吗?”
“可以。”那个女人就在十英尺开外,刚穿过娃娃服装柜台的走道。特芮丝手上拿着绿色的货单迟疑了一下,然后绕过柜台,强迫自己走上前去。她的外表、蓝色旧裙子、棉质工作制服(她没分发到标准的绿色制服),还有令人尴尬的平底鞋,都令她感到困窘。还有那条可怕的绷带,血迹可能又渗出来了。
“我应该给你这张。”特芮丝把小纸条放在那个女人的手边,她的手就放在柜台上。然后特芮丝转身走开。
特芮丝回到柜台,面对装着袜子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拉出来,然后归位,好像要找什么东西一样。特芮丝一直等着,等到那女人处理完她在那边柜台的事情,离去了为止。她意识到消逝的时间,这些时间是找不回来的,快乐也是找不回来的,在最后那几秒钟里面,她大可以转头看看那张可能再也看不到的脸。她怀着恐惧,隐约意识到另一种声音,那是柜台边客户所发出的熟悉的声音,永不休止的声音,吵嚷着要她的协助。还有低鸣的小火车的呜呜声,一阵一阵的声音正包围着她,阻隔在她和那个女人中间。
等她再度转头时,却又直接注视到那双灰色的眼睛。那女人正朝她走过来,仿佛时间倒转。她再次温柔地靠在柜台上,比手势要求看一个娃娃。
特芮丝拿下娃娃,放在玻璃柜台上,发出铿啷的声音。那女人看着她。
“应该不会破掉吧。”那女人说。
特芮丝笑了笑。
“好,我也要这个。”她用平缓的声音说,在一片嘈杂中,寂静环绕着她们。她再次把姓名和地址写给特芮丝,特芮丝从她嘴里缓缓接收到信息,仿佛自己还没有牢记于心一样。“圣诞节之前真的可以送到吗?”
“最晚是礼拜一送到。圣诞节前两天。”
“很好。我不是故意要让你紧张的。”
特芮丝绑紧了原来系在娃娃盒子上的结,那个结不知什么缘故松开了。“不会吧。”她这么说。她极度尴尬,没有什么好说的,于是她在那女人眼前把结绑起来。
“真是份烂工作,对不对?”
“对。”特芮丝绕着白色的线,折好货到付款的货单,然后用一根别针固定住。
“所以原谅我一直啰唆到货的时间。”
特芮丝看着她,又有一种两人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愿意向特芮丝透露一切,然后她们可以一起大笑,了解彼此。“你没有啰唆,但一定会准时送到。”特芮丝的目光穿过走道,看到那女人先前所站的位置,然后又看到绿色的小纸片仍然在柜台上。“你真的该把那张货到付款的单子收好。”
那女人的眼睛现在也随着她的笑容而改变了,燃起了灰色又不带光泽的火焰,特芮丝几乎以为自己能够想起曾在哪里见到过。“以前就算没有那些货单,东西还是收得到,我从来没有保留过这些货单。”她弯下腰去签第二张货单。
特芮丝看着她离去,脚步就像她来的时候一样缓慢;看到她边走边望着另一个柜台,而且把她的黑色手套在手掌上拍了两次,三次,然后消失在电梯里。
特芮丝接着服务其他的顾客,她不知疲倦地工作着,但她在售货单上写下的数字,在笔迹剧烈震动的地方拖着不太明显的尾巴。她走到洛根先生的办公室,这段路程仿佛花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但等她看了时钟才知道,其实只过了十五分钟。现在是洗手准备吃午饭的时间了,她僵硬地站在毛巾前擦干手,觉得自己和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瓜葛,仿佛遗世独立一般。洛根先生问过她圣诞节后想不想继续留下来上班,她可以在楼下的化妆品部工作。特芮丝拒绝了。
午后三四点,她走下一楼,在卡片部买了张问候卡片。卡片本身没什么特色,样式很简单,上面是朴素的蓝色和金色。她拿着笔站着,笔尖停留在卡片上,思考着该写什么——“你很棒”,或甚至“我爱你”—— 最后很快地写下平淡乏味的一行字:“来自法兰根堡的特别致意。”她在签名处加上她的员工编号六四五A,然后走到地下层的邮局,却在邮筒前犹豫了起来。看到自己的手握着已经一半塞进邮筒口里的信,她突然慌张了起来。寄过去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反正她再过几天就要离职了。H·G·爱尔德太太会不会在乎呢?那对金黄色的眉毛或许会稍微扬起,她或许会看一会儿那张卡片,然后就把它置之脑后。特芮丝把卡片投进邮筒。
在回家的路上,她想到一个舞台场景的点子,一个很长的房间,中心有一个漩涡状的东西,房间从中心向两边延伸。她想要从当天晚上就开始制作纸板模型,但最后只是对着铅笔素描纸上谈兵。她希望见到某个人,不是理查德,不是杰克或楼下的爱丽斯·凯利,而是史黛拉,史黛拉·欧维顿,她刚到纽约第一周就遇到的舞台设计师。特芮丝意识到,上次自己搬家时举办过鸡尾酒派对后,她和史黛拉就没再见过面,史黛拉不知道她现在人在何方。特芮丝往大厅的电话走去时,听到门铃短促的声音,表示有电话找她。
“谢谢你。”特芮丝朝下对奥斯朋太太喊道。
是理查德通常在九点左右会打来的电话。理查德问她明天晚上想不想到苏顿看一部两人都还没看过的新电影。特芮丝说现在她没什么事,但想要做完一个枕头套。爱丽斯·凯利说过明天晚上会下来用她的缝纫机。此外,她还得洗个头。
“今天把头洗好,明天晚上来找我。”理查德说。
“太晚了,头发湿湿的我没办法睡觉。”
“我明天晚上帮你洗。我们不用浴缸,用几个水桶就好。”
她笑了,“最好不要。”理查德有次帮她洗头发的时候,害她跌到浴缸里面。那次理查德拼命扭动身体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模仿浴缸水流掉的样子。特芮丝笑得太用力,结果滑倒在了地板上。
“嗯,要不然礼拜六去看展览好不好?礼拜六下午开幕。”
“礼拜六我上班到九点,九点半才能离开。”
“噢!嗯,我会留在学校,大概九点半和你在转角碰面。四十四街和第五大道转角。好吗?”
“好。”
“今天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没有。你呢?”
“没有。我明天要去看看船期预约的状况。明天晚上会打给你。”
特芮丝终究没有打给史黛拉。
隔天是礼拜五,圣诞假期前的最后一个礼拜五,而且是从她开始在法兰根堡百货公司上班以来最忙碌的一天,可是每个人都说明天会更忙。顾客靠着玻璃柜台用力推挤,令人胆战心惊。她正在服务的顾客被其他人挤开,消失在走道上黑压压的人潮中。很难想像这层楼还能容纳更多人挤进来,但不断有人从电梯里拥出来。
“他们为什么不把楼下的大门暂时关闭一下!”特芮丝对马尔图奇小姐说。她们两人都在一个货架旁边弯着腰。
“什么?”马尔图奇小姐回答,她没听清楚。
“贝利维小姐!”有人大声喊着,伴着一声口哨。
是亨德里克森太太,她今天一直用口哨让大家注意她。特芮丝穿过那些售货小姐,还有地上的空盒子,走向亨德里克森太太。
“有人打电话找你。”亨德里克森太太告诉她,指着包装桌旁的电话。
特芮丝摆出无助的姿势,但亨德里克森太太没有时间去看。现在不可能在电话上听清楚任何东西。而且她知道这很可能是理查德打电话来闹她,他先前已经打给过她一次了。
“喂?”她说。
“喂,请问是六四五A的员工吗?是特芮丝·贝利维吗?”接线生的声音伴随着喀嚓声和嗡嗡声说,“请说。”
“喂?”她重复问了一次,几乎听不到回答。她把电话拉离桌子,走到几英尺外的储物间里。电话线不够长,她必须蹲在地板上。“喂?”
“喂,”那声音说话了,“嗯,我想谢谢你寄那张圣诞卡片来。”
“噢。噢,你是……”
“我是爱尔德太太,”对方说,“卡片是你寄的吗?是你吗?”
“是我。”一股罪恶感突然涌起,特芮丝的身子僵硬了起来,仿佛犯了罪当场被逮到一样。她闭上眼睛,扭着电话线,又看到了昨天那双聪慧、微笑的眼睛。“如果我这样冒犯了你,那很抱歉。”特芮丝木讷地说,语调就像她在与其他顾客说话一样。
那女人笑了起来。“很有趣。”她的口气很随意,特芮丝再次听到昨天听到的声音,同样的自在而含糊的咬字,她就爱这种咬字的方式。她自己也笑了。
“是吗?怎么说?”
“你一定是玩具部的女孩。”
“对。”
“你人真的太好了,寄给我这张卡片。”那女人客气地说。
特芮丝这才明白过来。她以为卡片是一个男人寄的,是其他替她服务过的店员寄的。“很高兴为您服务。”特芮丝说。
“是吗?怎么说?”她大概在嘲弄特芮丝。“嗯,既然现在是圣诞节,我们要不要见个面,至少喝杯咖啡?或者喝一杯。”
储物间的门突然打开,特芮丝整个身子缩了起来。有个女孩走进房间,就站在她面前。“好,我很荣幸。”
“什么时候?”那女人问,“明天早上我会来纽约。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吃午餐呢?你明天有时间吗?”
“当然。我有一个小时,从十二点到一点。”特芮丝说,她盯着前面那个女孩的脚看,她穿着一头较大的平底软鞋,笨重的脚踝后面和小腿套着袜子,像象腿一样移动着。
“我十二点左右和你约在楼下第三十四街的入口好吗?”
“好。我……”特芮丝这才记起来明天下午一点整才上班。她整个早上都休假。她举高手臂,躲开面前那个女孩从底下货架拖下来的一堆箱子。那女孩自己摇摇晃晃地走回来。“喂?”她在掉落的箱子产生的噪音中大喊。
“不好意思。”扎布罗茨基太太不高兴地说,再度破门而出。
“喂?”特芮丝又重复了一次。
电话挂断了。

第四章
“你好。”那女人笑着说。
“你好。”
“怎么了?”
“没事。”特芮丝想,至少那女人认得她。
“你喜欢什么样的餐厅?”那女人在人行道上这样问。
“没有。找间安静的餐厅好了,但这附近没有安静的餐厅。”
“你有时间去东区吗?不行,如果只有一小时,那时间不够。我知道这条街上往西走几个街口有个地方不错。你时间够吗?”
“当然。”已经十二点十五分了。特芮丝知道她可能会迟到很久,不过反正也无关紧要了。
往餐厅去的路上,她们并没有交谈。有时人潮会冲散她们,有一次那女人隔着一辆装满衣服的推车看着特芮丝,笑盈盈的。她们走进一家有木头椽子屋顶和白色桌面的餐厅,餐厅异常安静,客人还没坐满一半。她们在一个木制卡座就座,那女人点了杯传统鸡尾酒,问特芮丝要不要喝一杯,或点杯雪莉酒。特芮丝还在迟疑时,她已经点好菜让服务生去处理了。
她脱下帽子,用手指梳理她的金发,两边各一次,然后看着特芮丝。“你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点子,要寄圣诞卡片给我?”
“我记得你。”特芮丝说。她看着那串小小的珍珠耳环,那串耳环不知为何不像她的头发或眼睛那么明亮。特芮丝觉得她很美,觉得她的脸变得模糊起来,因为她现在无法直视她。那女人从包里拿出口红和粉盒,特芮丝看着她的口红盒,金色如珠宝,形状像水手的储物箱。特芮丝还想看看那女人的嘴,但那双灰色的眼睛就在特芮丝眼前,让她无法直视她的嘴,目光像火苗一样在她身上跳跃闪烁。
“你才刚去那家店上班没有很久吧?”
“对,大概只有两个礼拜。”
“你也不会待太久,是这样没错吧?”她递给特芮丝一根烟。
特芮丝接过了烟。“不会,我找到另一份工作了。”她往前靠,迎向那女人替她拿着的打火机,迎向那双纤纤玉手。那双手留着椭圆形的红指甲,手背上有一点点雀斑。
“常送人明信片吗?”
“明信片?”
“圣诞卡片?”她自己笑了起来。
“当然没有。”特芮丝说。
“那我们敬圣诞节。”她碰了特芮丝的玻璃杯一下,把酒一饮而尽。“你住哪里?曼哈顿?”
特芮丝告诉她说自己住在第六十三街上。她还说她父母双亡,这两年来都住在纽约,之前则是在新泽西的学校。特芮丝没有告诉她的是,那是一所宗教气息浓厚的学校,是圣公会的学校。她没有提到她崇拜的艾莉西亚修女,没有说她常常想起她蓝色的眼睛、丑陋的鼻子和慈严兼备的个性。因为从昨天早上开始,她就已经把艾莉西亚修女抛得老远了,修女远远比不上坐在对面的这个女人。
“你空闲时做什么?”桌上的灯让她的眼睛带上了一点银色,充满如水一般的光亮,即使是她耳垂上的珍珠都显得栩栩如生,就像一滴轻轻一碰便会破碎的水珠。
“我……”她应该告诉她自己常做舞台模型吗?该告诉她自己会素描和画画,或雕刻一些小东西,像猫的头和小人,好放入她的芭蕾舞场景中?其实她最喜欢的是到外面好好走一段路散步,最喜欢做梦。特芮丝觉得不必告诉她这些事。她认为那女人的眼睛必定能透彻了解她所看到的每样东西。特芮丝又喝了点酒,她很喜欢这种酒,很像那种会吞灭人的女性,特芮丝想,既强烈又可怕。
那女人点头向服务生示意,然后又有两杯酒送到了她们桌上。
“我喜欢。”
“喜欢什么?”特芮丝问。
“我喜欢有人送我卡片,不认识的人。就像圣诞节一样。今年我特别希望这样。”
“我很高兴。”特芮丝笑了笑,一面猜想她是不是在说真话。
“你很漂亮,”她说,“而且也非常敏感,是吗?”
特芮丝想,她好像在说娃娃一样,她用这么自然的方式来称赞特芮丝。“我认为你很棒。”借着第二杯酒带来的勇气,特芮丝这样说。她不在乎她的语气听起来如何,因为她知道那女人自己也知道。
她笑了起来,头往后仰,声音比音乐更美妙。她的笑容让眼角泛起一点小皱纹,她点香烟时,红色的双唇噘了起来。她看着特芮丝,她的手肘抵在餐桌上,下巴则撑在拿香烟的那只手上。她合身的黑色套装腰身附近一直到拉宽的肩膀处有一条长长的线,而她的头上则顶着一头细致又未加梳理的金发。特芮丝想,她大约三十或三十二岁,买了个行李箱和娃娃送给女儿,她女儿大概六岁或八岁。特芮丝可以想像那个小女孩留着金发,金黄色的脸孔洋溢着欢乐,纤细的身躯比例匀称,而且一直在玩耍。但小女孩的脸庞,又和这个女人双颊窄小、像北欧人般的小巧脸孔不同,小孩脸上的五官比较平板单调。那丈夫呢?特芮丝完全没办法想像他的模样。
特芮丝说:“我猜想,你本来以为寄圣诞卡片的是个男的,对吧?”
“没错,”她微笑着说,“我以为可能是那个滑雪部的男人寄的。”
“真抱歉。”
“不用抱歉。我很高兴。”她靠回到卡座中。“我大概不会邀他一起吃午餐。不用抱歉,我很高兴。”
特芮丝又闻到她淡雅的香水味,有墨绿色丝绸的感觉,只属于她,就像某种奇花异卉的香味一般。特芮丝倾身靠香味更近一点,往下看着她的杯子。她想要把桌子用力推开,投入她的怀中,把鼻子紧紧埋入她颈上那条金绿色相间的围巾。她们的手背偶尔在桌上轻触,特芮丝的肌肤就马上变成独立的个体,有了自己的生命,而且一直发热。特芮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事情就是这样。特芮丝瞥见她稍稍转向一旁的脸孔,刹那间再度明白了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什么。她也知道这简直难以置信,因为自己从没见过这个女人。如果见过的话,又怎么可能会忘记呢?在沉默中,特芮丝觉得彼此都在等待对方开口,但这种沉默也不会让人感觉不自在。她们点的餐来了,奶油菠菜,上面加了个蛋,冒着热气和奶香味。
“你怎么会一个人住?”那女人问。特芮丝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故事都告诉了她。
但特芮丝没有告诉她其他的细节。她只用了六句话,仿佛她的故事的重要性还比不上在其他地方读到的故事。但那些事实究竟有何重要性?她母亲是法国人、英国人或匈牙利人?她父亲是爱尔兰画家或捷克律师?他有没有出人头地?她母亲把她送到天主教圣玛加利会的时候,她是烦人的、大声哭闹的婴儿,还是烦人的、忧郁的八岁女孩?她在那里是否快乐?她现在很快乐,从今天开始一定会很快乐,所以她没有必要提到父母或她的背景。
“陈年往事,最没趣了。”特芮丝笑着说。
“或许更没趣的是未来,没有历史的未来。”
特芮丝并没有仔细思考这句话。没错。她仍然在微笑着,仿佛她才刚学会怎么笑,不知道怎样才能停下来。那女人和她一起笑,表情很愉快,或许她在嘲笑她。特芮丝这样想。
“贝利维是一个什么样的姓?”她问。
“这是捷克姓。这姓已经改过了。”特芮丝别扭地解释着,“本来是……”
“这个姓听起来很特别。”
“你叫什么?”特芮丝问,“我是说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我叫卡罗尔。请千万不要叫我卡萝拉。”
“请千万不要叫我特丽丝。”特芮丝说,并发出“特”的音。
“你喜欢这怎么发音?特雷斯?”
“对,就像你念的那样。”她这样回答。卡罗尔用法文的发音念出特芮丝的名字。特芮丝已经习惯自己的名字有好几种不同的念法,有时候她也会用不同的方式念她的名字。她很喜欢卡罗尔念她名字的方式,她也喜欢她的双唇吐出她的名字。那是一种无止境的渴望,她以前只是偶尔、隐约意识到这种渴望,现在这种渴望成了真实的愿望。这欲望实在太过奇怪、太令人困窘,特芮丝把这种欲望从脑海中甩开。
“你礼拜日都做些什么?”卡罗尔问。
“不一定,没什么特别的。你会做什么?”
“最近没做什么。如果你想要找我,随时欢迎。我住的地方景观不错,乡村景观。这礼拜天想不想过来走走?”那双灰色的眼睛现在直直地看着她,这是特芮丝第一次面对那双眼睛。特芮丝看到其中透露出一丝风趣。还透露出其他什么呢?好奇心,还有挑战。
“好。”特芮丝说。
“你真是个奇特的女孩。”
“怎么说。”
“像从天空中坠落的一样。”